潮人潮事
来源：原创邢扬陈俊华潮州老照片
翟肇庄，年11月出生，广东潮州人。
年考入省立金山中学，是金中招收的第一届女学生中的一员。年任教于城南小学，是该校第一位女教师。年赴日本就读于东京东亚日语学校。年考入北京中国大学生物学系。年大学毕业，执教于韩山师范学校生物科，长达30年。
翟老师长期从事生物学的教学与研究，积累了丰富的植物学资料，制作了大量植物标本和写生插图。与丈夫杨金书合著《潮州志?物产志三?药用植物》、《潮州植物图集》，同许少士、张长民等医师合编《潮汕草药》。曾任潮安县、潮州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汕头市生物学会名誉理事长，潮州市环境科学学会顾问。年9月1日逝世。
前言：有人说，杨金书和翟肇庄伉俪在与梁思成和林徽因伉俪的治学及经历是如此地相似：都曾留学海外，都曾随校内迁后方继续治学。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手绘与杨金书的《潮州植物图集》手绘的精妙、严谨也是异曲同工的。只是一个名满天下广为人知，一个偏居一隅默默无闻。
翟肇庄，一个应该被世人铭记的植物学家、博物学家、教育家。
翟肇庄夫妇（前二）与儿子杨浩一家
访谈者：邢扬陈俊华余榕榕｜访谈时间：年3月至年1月｜访谈地点：潮州翟肇庄老师家中
早年经历
我今年（年）岁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在潮州，女孩子读书的很少，能够读到大学的就更稀少了，有些女孩根本没有机会去读书。而我之所以在旧社会能有读大学的机会，主要是因为我出生在书香世家，加上家人的思想也比较开明。
我的祖上是浙江余杭县人，原来是进士，在北京做官，后来被下放到潮州当道台。从此几代人都在潮州生活，到我是第六代了。我父亲翟植之清末民初时在福建做盐官，民国时期做了段时间的小职员，后来在乡下私塾教书；母亲马琴之是家庭妇女，我还有个胞妹翟肇杰。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里，我们翟家的其他亲戚接连生了四个男孩，唯独我家生了我一个女孩，所以作为翟家第一个女孩的我特别光荣，家里便让我跟着堂兄弟去读书。
当时的小学分初小、高小。初小是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男女同校，读到半途也可以去厦门读高等小学。高小是五、六年级，这时才分男校、女校。初小时我和堂兄弟一起，读的是青亭巷的第五小学。我那时的学名叫端卿，后来才叫肇庄。高小则是读英聚巷的女校。当时女老师是很少见的，只有乡下的有钱人家，家境优裕，姑娘也比较多，才专门请女老师。我的高小女老师姓谢，是潮州人，之前去广州读过女校。她教我们绣花和识字，还有一名男老师教我们古文。
金中岁月
年，张竞生博士从法国留学归来，担任金山中学校长，提倡男女平等，男女同校。李春涛当了金山中学的教务长，后来他成为了令人敬仰的革命烈士。
那年，金山中学向潮属九县发出招收女生、实行男女同校的公告，尽管有免收学杂费并供应早餐等优待，但当时人们的封建思想还比较严重，潮州女孩子读书的非常少，所以没怎么被大家接受。不过女孩子能不能读书主要还是看父母的意见，比较有文化、思想较开明的父母就能接受，一些生意人则不接受。我奶奶并不重男轻女，再加上我是翟家第一个女孩，因此她非常疼我，也很重视女子教育，听说有这么好的机会，就让我报考金中。经过考试，我被顺利录取了。
金山中学之前的那些校长都是老官僚，张竞生校长却是个很开明的人。他十分注重学生的体育锻炼，把金山顶上一个废弃的火药库改成了操场，每天集合学生做早操，还开设田径类、球类体育课。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当时我会打网球。
我们的班主任刘万镒是个年轻人，爱好诗词，尤其喜欢爱学习、会读书的学生。当时除了住在县城的学生可以走读外，其他学生都内宿在藏书楼，女生则没有内宿，全部走读。李春涛的弟弟李春伟就是我在金中时的同班同学。
我们女生坐前排，男生坐后排，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影响，男女生之间几乎都不说话，除非有兄弟姐妹同在一个学校的才讲话。因为是头一年招女学生，所以学校的卫生间不分男女，女生先上，然后才轮到男生。我们女生每天都得用绳子把胸绑得平平的才敢去上学。后来的金中校长是留日的，叫黎贯，他要求所有学生穿白草衣，女生则穿白衣白裙，结果有时不小心弄脏了就只好用粉笔遮盖。
我在金中读了四年，读两年后就分文、理科。当时除了我之外，同年被录取的还有七名女生。
我和杨金书先生是在金中读书期间认识的。他大我几届，当时男女生之间互不讲话，按理说我们在学校里根本无缘相识，但实在是机缘巧合：我堂兄翟肇熙原本在韩师读书，年因为“八二”风灾，韩师建筑坍塌，转来金中上学。后来他在金中有不少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位就是杨金书。他们经常到我们仓内来玩。杨金书文质彬彬，我则比较活泼，相处一段时间后互生好感，久而久之我们就相恋了。
我刚从金中毕业，潮阳就有一户富裕人家请我去当老师。我刚答应，城南小学就来聘我去当老师，我就让表姐代我去了潮阳。我在城南小学只教了一年就伴随杨金书先生到日本留学了。当时城南小学的校长叫赖俊臣。学生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女老师，都觉得很新鲜，很有趣，也很尊重我。像徐绍谦就是我在城南小学教书时的学生，他在世时一直是我家的常客。
留学日本
年，我先生杨金书先赴日本，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农科。年，我伴随先生东渡日本，就读于东京东亚日语学校。我和杨先生先坐船去上海，然后再去日本，路途很漫长。
到了日本，我们的生活非常简单，也非常艰苦。去的那一年我就怀上了孩子，孩子要出世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家里父母亲也很烦恼，也不晓得怎么做。幸亏房东欧巴桑是个好心人，说我这么健康，医院生，她教我就可以。她让我睡在棉垫上，很顺利地产下了女儿。女儿出生后她还帮我做小孩子的衣服，做到六岁都能穿呢。
中国大学的“母亲学生”
年，杨金书先生学成毕业，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回国。回国不久，李春涛向我介绍孙中山在北京创办的中国大学，鼓励我去报考生物学系。年3月我的儿子杨浩刚刚出世，我父母这边不太肯，但是我先生那边非常开明。公公说，媳妇会教书，就应该让她继续读，孩子由长辈帮忙照顾。我这才去报考中国大学。
当时金中是四年制的，报考大学却需要读过六年中学，我还差两年，因而得先通过甄别试才能去考大学。我只记得当时的甄别试考了几何，其他的考试内容忘记了，大致是高中学习的内容。我顺利考上生物学系，成为中国大学一名已有一双儿女的“母亲学生”。当时的交通很不方便，我得从潮州坐船到上海后才能去北京。
中国大学是清朝郑亲王府的旧址，我读书那时候的校长是民国政府外交官王正廷，学校有生物、语文、化学系。上大学时我不仅努力攻读本专业，还继续学习日文。有位热心的助教给了我不少讲义，我就寄了一份给杨金书先生。他当时在金中教矿物，正好派得上用场，学生听了都觉得很新鲜、很有兴趣。大学四年有苦有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韩师时光
一、初到韩师
年，我从中国大学毕业后即执教韩师生物科，一教就是30年。当时是王显诏老师介绍我和杨金书先生到韩师任教的，因为是名师介绍，校长叶青天的聘书随即就来。刚开始我确实不懂得如何教，在杨金书先生的指导下，我进步很快，所以我一直都说杨金书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
不过好在我的潮州话和普通话都说得比较流利，学生听了容易懂。那时候韩师校长非常严格，常去听教师的课，觉得好就表扬你，不好就让你gtout(离开)。韩师的男女学生都规规矩矩，校风很好，老师素质也高。我先生杨金书在金山中学教书的时候，就提议在学校办动物园、植物园，这些都是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农科时学来的。
韩师名师济济，而我的学问浅，所以整天都刻苦学习，一心备课，争取不要落后。杨金书先生又多病，我还得照顾他、帮他代课。他学问很好，很多地方都来请他教书，这里几个月，那里一年。有时候金中、其他高级中学也来邀请我讲课。
年韩师简师第八届毕业同仁合影（前排右五、右六为杨金书、翟肇庄夫妇）
二、内迁揭阳时期
年日本鬼子开始在潮汕地区狂轰滥炸。到了5月，为躲避战祸，韩师以及金中、汕头、饶平等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总共一千多人都迁到揭阳古沟。揭阳古沟这个地址是韩师选的，其他学校的师生都来投靠韩师，临时校舍由一个大祠堂和十几间民屋组合而成。一般的祠堂只有一个大厅，古沟这个祠堂有五壁联呢！
后来敌机又飞到古沟来，学校只好继续内迁到灰寨。每次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我们每位老师都背个小旅行箱躲进当地学生的大厝内。
在古沟期间，我和杨金书先生曾经一起用大白菜腌了三罐咸菜，分给老师们下稀饭吃。有些学生没有米，我们就支援一些给他们。挺多学生喜欢和我谈心，有什么遭遇或烦恼都愿意和我谈，我也发自内心地同情、理解他们，平时也很注意表扬、肯定他们的优点，发现不足或错误也及时指出来请他们改正，师生之间非常坦诚。
年秋，我们在灰寨组织学生排练话剧《命运》，表达救亡图存的决心，后来该剧在元旦公演，庆祝“中华民国”建国35周年。这张宝贵的合影我至今仍保存着呢，里面有我、黄家泽、蔡起贤和学生们。黄家泽老师是该剧的导演，蔡起贤老师则是顾问。
年元旦，韩师初中部在揭阳灰寨公演话剧《命运》留影（前排左一为翟肇庄老师，后排左四为蔡起贤老师，右四为黄家泽老师）
学校处于灰寨的半山区地带，我和杨金书先生经常爬山去观察植物。我还结合生物和植物教学，带学生爬山、下田野采集植物标本。
有一次，我和杨老师偶然发现灰寨有些较少见的青草药植物，十分欣喜，教学之余我俩经常带着本子到山里或田间，向农民虚心请教，了解记录青草药的名称和作用，采集、制作了不少标本，并把一些新知识融入到教学之中。
还有一次，我和杨先生爬山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些石阶有花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古生物的骨头，是化石！那些化石已经快被腐蚀了。我们就记下来上报，后来专家证实果真是化石。那里的化石以前是没人知道的。
三、韩师回迁，著书立说
年，韩师回迁潮州。韩师回迁原址后，我和杨先生依然坚持广泛采集植物，无论是野外、草地上、池塘边的野生植物，还是别人种的植物，我们都要做一番仔细的观察和研究，一共发现了几百种药用植物。
柯国明老师，既是我的学生，又是学校的职员，当时也常来帮我们采集植物、制作标本。制作标本是很需要耐心的，每种植物采摘下来，从湿压到干需要很多天，还要经常换纸，好的标本、罕见的标本尤其要保护好，千万不能晒到太阳。每个标本都要用两块板来压，我们就请学校的木工帮忙削木板，然后用吸水性好的草纸或报纸在木板上铺平，用标本夹把标本压紧，再用绳子系好。等到标本完全干了，就把它小心地缝在薄纸板上固定，千万不能弄皱。标本完成后，还要在右下角贴上标签说明。这些标本一直都在家中的箱子里保存着。
为了钻研学问，我和杨先生经常进出书店。当时新华书店有专门介绍标本制作法的书，还有一些与生物相关的文献书籍，我们几乎都买回来查阅。起初我们都没想过要出书，完全凭着浓厚的兴趣在探究。
没想到年饶宗颐先生邀请我们参与《潮州志?物产志三?药用植物》的编纂，以前广泛研究收集的资料和采集的标本派上了用场。杨先生不但生物学专业知识深厚，而且也精通美术。他几笔就能成画，生动漂亮。比如画蚕啊，马啊，老鼠啊，都是一挥而就，形象逼真；对于植物的形态、叶脉则刻画得非常细致。
杨金书、翟肇庄夫妇绘制了多幅潮州植物的墨线图
《潮州志》“物产志三·药用植物”
我和杨先生合著《潮州植物图集》，里面的所有插图都是我画草稿，他画定稿，严格按照采集的标本比例绘制，我还注明了植物的形状、特性和作用等。以前潮州都没有人去研究药用植物，植物的学名又全部用拉丁文，遇到不懂的，我们只好据图一一查对，有时候大陆这边的书没有，我就看香港那边出的书，然后认真记下来。年，我们同许少士、张长民等医师合编了《潮汕草药》一书，其中的插图也都是我们两个人绘制的。
杨先生去世后，我仍然坚持整理《潮州植物图集》的资料，多亏何才林、曾宪武、许律茂、郭国英等韩师和金中学生的赞助，这本书才能够在年顺利出版。
由广东省汕头市生物学会出版，饶宗颐题辞的《潮州植物图集》
印象韩师
我在韩师任教30年，我的教学、研究都在韩师，成长也在韩师。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翟肇庄老师指导韩师学生做实验
韩师的校风很好，师生情谊比较浓厚，教师的素质也高，像王显诏、黄家泽两位老师都是绘画名家；比我迟几年任教的蔡起贤老师古典诗词很厉害。
20世纪60年代回母校执教的林英仪文笔很好，平日对我十分关心，而且还帮过我很多忙。二十多年来，每年春节，林英仪都来给我拜年，并且每次都随同院领导来看望我或者为我祝寿。还有一位和我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同事周淑恒，一直很亲切地称我为“妈妈”，她搬到广州后还时常给我写信、汇款。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翟肇庄老师指导韩师学生做实验
杨金书先生在世时有位很好的朋友叫吴修仁，他们情同师生、兄弟。杨先生一直为年轻的优秀教师提供无私的帮助，吴修仁在高级中学时作为优秀青年教师就受过杨先生的指导，后来到韩师任教，成了杨先生的同事。他们对植物有共同的爱好，时常一起切磋研究。吴修仁学术成果颇丰，还在美国第二届世界传统医学优秀成果大奖赛上荣获国际金杯一等奖。
我对韩师学生的总体印象是比较淳朴踏实、勤奋好学、尊敬师长。我们当老师的上课让他们都能听懂，都能学会，他们做出来的那些论文也都很了不起。像陈仲豪、吴紫彦、陈德远、文杰民、张玩卿等都是很优秀的学生，时常来看望我，给我拜年。有的学生还和我有书信往来。后来居住在上海的郑文英、广州的罗东升还时常汇款给我。韩师扩建后的建筑、设施、师资力量各方面都很不错。我们当时做学问条件很艰苦，不像现在的韩师有这么丰富的资源。希望韩师的青年学子好好珍惜，刻苦勤勉，把前辈的钻研精神继续发扬下去，在前人事业的基础上再登新的高峰！
年11月18日，翟肇庄岁生日时，时任韩师领导陈三鹏副院长为其祝寿，翟老师为韩师捐献她制作的植物标本。
年11月18日，翟肇庄岁生日时，左一为校友办杨旸主任，右一为林英仪老师，右二为工会刘惜荣副主席，右四为本文作者之一邢扬，右五为廖略老师。
注：本文内容节选自邢扬（杨、翟老师的曾孙女）与陈俊华老师为翟老师做的口述史，原文刊登在《韩师情学子心》一书中。
编辑：丁铨
后记：
翟肇庄老师她对教育的奉献，可以说是奠定了韩师的生命科学植物学科的基础，以致到目前韩师的植物学科仍是其生命科学学院最出色的学科，培养出一批批出色的生物科学人才。
韩山师范学院生物系教授马瑞君老师
翟肇庄老师伉俪对粤东植物研究开了先河，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基础。愿前辈严谨治学之风继续传承！
韩山师范学院生物系教授陈蔚辉老师
杨金书和翟肇庄所制作的植物标本以及原始手绘稿，经历了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年代、见证新中国的成立，也经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洗刷。当打开这皆是岁月痕迹的档案袋，展现在面前的不仅是一份份惟妙惟肖的植物墨线图，也是一所百年高等学府的灵魂，更是一部潮州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史。
年10月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嘉卉：百年中国植物科学画》一书中，对杨金书和翟肇庄的介绍。